第271章 92中 一路颠簸回光返照 弥留之际神-《老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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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过一间手术室,手术室里有人正给他的颈椎做激烈的手术,他的身子颠颠簸簸挣扎呼喊;他路过一处隧道,隧道的灯光投射着宇宙的星光,他欣赏着点点亮白一笑而过;他看见大树在街上行走,走累了站在路边叹息发颤;他看见一群狗说着人话争吵,那声音陌生而熟悉;他路过一面墙,墙上镶嵌着人类的器官,偶来的蝴蝶正在啃食人类残留的细胞;他趟过血粼粼的小溪,看见溪水中现出人脸却没有人身;他听到地里的稻草堆在说话,稻草堆上搁置着狗头和鹿头;他来到一处大洞穴跟前,看见蚂蚁大小的人们正在交配,同一时间数万只小人在用力交配;他去到骨头堆积的山上,山上铺满了黄金,黄金上流淌着天上来的声音;他张开双臂,不防备自己被一阵风吹起,身体好似气球,轻轻地在风中飘浮……身体的沉重分散于大地上,兴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和清醒。

    飘飘而上,马兴邦沉浮于宇宙之中,才懂何为“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的境界。下方乌黑色的是地球,眼前湖蓝色的是宇宙。没有缝隙的广袤石山是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石山上没有动物亦没有植物,那儿寒冷、高峻,但那里是距离宇宙最近的地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宇宙,从此审视地球之人、微茫人生心境竟大不相同。

    也许宇宙真是上帝七天创造的,也许宇宙是无尽轮回的永恒存在,也许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不过是梵天的梦境衍生,也许银河系与细胞核一样存在于某一个无量大的神圣体中。

    眨眼瞬间,他依稀望见了未来的地球——溪水干涸,河水退位,海平面下降了数百米。那时候的地球变大了也变轻了,人如黑云一般涌动在地表。那时候的地球转得更快了,距离太阳更近了,温度更高了……

    当眼睛转动时,整个宇宙也在转动。气流推着兴邦去到了一个被蓝紫色或土黄色气体包裹的地方。兴邦不知此地何处,心念一转刹那之后,他穿上了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在月球上独自散步。他被弃之于此,没多久,孤独者欣然接受了这一事实。月球本身漆黑一片,到处是土坑,兴邦摩拳擦掌,计划在大坑里载大树、小坑里栽小树,每棵树上挂上彩灯,这样地球上的人某一天开发到月球背面时,会想起他有生之年在这里的耕耘。他打算余生之年在月球上种满各色树木,最后在大限来临之前将自己埋在某一棵最爱的大树下。

    遽然大变,马兴邦被一只漂亮的大凤凰带到了北极。极目远视,冰雪与天空浑然一色,茫茫中他一人在北极无边的冰雪上行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漫步于天堂之上。夏天的时候,极地有了海浪,整个半昏半晓的世界只他一人,连动物和细菌也没有。送他来此的凤凰不知何时匿了踪迹,留他一人赏识天之广袤、人之卑微。那段时间兴邦自在地游泳、冲浪,仿若自己是整个地球唯一的看守者。何其孤独,何其浪漫。孤独难耐的时候,他会不发声地张嘴跟海水谈心、跟天空对聊,他们聊过生死、聊过生存、聊过生命。回音告诉他,无论在哪里,孤独的人永远孤独。

    不知道游行了多久,马兴邦又累又渴、喉咙肿痛,每当疲惫脆弱的时候他只想回到初始的地方。

    “哥?哥!哥……”

    马兴邦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好像在他的耳畔,他频频转头总找不到那人在哪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马兴邦浑身一震,意欲睁开眼,奈何怎么也睁不开。他使劲力气眨眼皮、睁眼皮,身体依然无动于衷。他想用手揉一揉眼睛,为何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在哪里?他的双脚在哪里?他被人绑架了还是被人迷晕了?马兴邦的头一直在微微地晃动,他已经无法驱使自己的肉体。

    “哥?哥!哥?哥?……”交警放行以后,马兴盛重坐进车里,发现大哥的眼球一直快速转动,于是上前呼唤,引得桂英、致远也跟着叫。

    兴邦听见了,可惜睁不开眼。他想起了那声音,他分辨出是兄弟跟妹子妹夫在身边,他动不了,大脑温柔地笑了。马兴邦开始回忆自己缘何置身于此。他记得他要回家去,回家取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又忘了。途中他在一段斜坡上滑落了,路边人伸手来救他,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没错,正是爱人青燕。

    青燕见他受了伤,在边上问寒问暖的,兴邦觉着无碍,起身拍了拍尘土,兴奋地拉着青燕往前走。

    “我们去哪儿呀?”

    “跟我走就成!跟我走就成!”

    一路上燕子不停地问,兴邦只管拉着她走。他也不知他们将去哪里,只是笃定他会带她去到一个幸福的去处,去到一个没有忧伤和矛盾的地方安居。两口子途径一片菜地,金黄的油菜正逢怒放,愉悦了两人的双眼。后来他们去了莺歌谷,兴邦带着燕子领略莺歌谷独特的四季之美。离开莺歌谷时,燕子乏力爬不了坡,兴邦喜滋滋地拉着心爱的姑娘出谷。刚一出谷,瞅见两孩子皱着小眉怒视他俩。

    “妈,回去!”大孩子生气地冲着青燕凶。

    “嗯?”兴邦愣住了,不知青燕何时生下了这个男娃娃。

    “这是我娃儿!两个都是!”青燕指着两孩子面露难色。

    兴邦痴呆,盯着两孩子难以置信。

    “这些年你去哪了呀?我等你等了好多好多年,一直等不着!”青燕转身流下了泪。

    “我……我在……”马兴邦语塞,刹那间他也想不起来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

    “妈,回去!我爸等你呐!”七八岁的老二凶巴巴地催促。

    “回!回!这就回!”

    燕子点头,回望兴邦满眼为难,两脚不知不觉朝孩子那边挪去。这一别,即永生。一段情沁人心脾,再回首忽阴阳两隔。兴邦望着他们一步一步离开,揪心得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双眉紧皱,紧皱。他还没有尽情地放肆地爱,便失去了他此生的唯一。何其悲愤!兴邦站在崖边瞭望莺歌谷的冷清,在冷清的谷底他看见了冷清的尘世、冷清的自己。

    她已结婚作人妇,她已生养两儿子,她已是别人的人了……说不出的痛在胸口发作。马兴邦再回头,青燕已远去三十年。往事浓稠,他却苍老得端不起杯子抿一口。时间早遗失了他俩,他却对她念念不忘。只好,他只好空荡荡地坐在莺歌谷边上,好像丢了半条命一样。

    没多久落芳华来了,她依然窈窕依然妩媚,只是老了一些。芳华微笑着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将头靠在他肩上,陪着他静静地看夕阳晚霞。

    不知过了多久,兴邦回到厂子里忙活,忽然门卫的老头说门口有个孩子找他。正维修机器的马兴邦一身黑油地去厂子门口找人。老远瞅见一姑娘,七八岁的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那丫头是自己的娃儿,两脚快步上前,走近以后发现模样又不太像,好像是妹子家女儿漾漾,但他心里早认定是自己的小孩。兴邦放慢脚步,游移不定,凝视中挪不开眼。刚走上前小丫头咯咯笑地跑了,转身消失在工厂周边的玉米地里。兴邦小碎步跑出去追,想喊她的名字,一时竟记不起自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愣在原地,痛心不已,彷徨无助,担心小孩出事,同时恼恨自己记不起孩子的名字,一声叹,鼻酸泪目。

    如此磨蹭了大半天,最后回到厂子里时,父亲也在。兴邦条件反射地提起一颗心,缓缓走上前跟父亲打招呼。父亲一开口便开始斥责他、批评他、嗔怪他……兴邦听着老头絮絮叨叨地责骂走了神,转眼遥望天空时,天上正有一只五彩的大凤凰朝他飞来。他心下大喜,盯着凤凰的大眼睛希望凤凰能捎他飞一段。凤凰会意缓缓落地,他爬到凤凰背上,留下父亲一人忧伤地望着他。与其两两相看两两生厌,不如悠悠远去,留些好的念想便了。

    兴邦当然不舍父亲,奈何人间悲伤哀凉,他徒留无益。韶华易逝,不如潇洒。他曾听人说,只要离开了人间,那便离开了地狱。一切决定好似前世注定,他身不由己。人们曾说,哪怕是一个人的天堂,也比人间要好。

    不知在何处,凤凰盘桓远去,他停在没有坐标的荒漠中。尘沙之下是人间,尘沙之上是天堂,他不知该去哪里,无尽的悲伤与绝望袭来,茫茫无边的浩瀚安慰着他,飞沙走石的大风催促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人间灰蒙蒙中,兴邦看见一个女人无限温柔地朝她说话。他知道是青燕回来了,他睁开眼张开嘴要说话,可是瞪大眼一看才知眼前之人乃妹子桂英,兴邦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同时心怀温暖。

    “诶诶诶!哥醒了!”望着大哥犯困的马桂英忽见大哥睁开了眼,浑身一抖。

    “哥,大哥?大哥?哥?”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马兴邦听亲近的人哭哭啼啼,又见自己手脚皆动弹不了,他忘记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猜到了结局很不好。他尝试了好几次,身子依然沉入大石,连手指和肩膀也不听使唤。

    “啊……啊……”兴邦说不了话,这才看见自己嘴里插着东西。直觉判断,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

    “哥……你认得致远不?你认得他的话眨个眼。”三人各自着急,还是桂英有主意。

    马兴邦挤了挤眼,他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记得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见识过数不清的奇怪景象……远行好似一生之久,却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记得你怎么了嘛?还记得吗?”

    马兴邦轻微地摇头挤眼。

    “你出车祸了,严重得很很……”桂英说着急促地啜泣起来。

    马兴邦微微地点了点下巴,前情后事该是全串上了。命不由人,只剩揪心的遗憾和说不出的痛。

    “你在医院的icu里躺了整整九天,一次也没醒来过,我想着……明个是除夕,我跟二哥一商量,想把你送回去。”马桂英哭哭啼啼地交代。

    马兴邦挤挤眼,眼角流下了一滴泪,只因他想起了命不久矣四个字。

    “哥你现在感觉怎样?要是你脑子清洗的话,咱现在回医院继续治疗。我先让车停一下。”燃起希望的桂英刚说完便敲车厢内侧的小窗户,打算叫老三停车。

    “啊……呜呜……啊啊……”马兴邦见状一个劲儿地摇头挤眼,嘴里呜呜哇哇地不允许,那声音凄惨得像极了一直发怒嘶吼的大猫。

    “哥不让!哥不让!”兴盛见大哥如此,生气地制止妹子。

    “英英你先等等,好好珍惜哥醒来的这段时间。”致远在旁劝慰。

    “这个时候不救?那啥时候能救哇?”桂英绷不住,泪流满面。

    “呃……呜呜……啊嗯……”马兴邦用力地盯着妹子,拉长音地从嗓子里发出最后的声音。

    “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桂英握着大哥的手安抚他,自己早泣不成声。

    “哥,你想回家是吗?回马家屯是不?”何致远凑上前问话。

    马兴邦点点下巴挤挤眼表示肯定。

    “要回了家,那可怎么救呀!哥……”桂英伤心得难以自控。

    “哥,你还记得你出车祸的事儿吗?”何致远理智,捡最重要的事情先说。

    马兴邦摆头挤眼。

    “哥你出车祸是因为车闸坏了,那个车我们查了,有问题!你的车在哪儿买的?过后了我们给你找律师。现在这样,我说一遍字母表,那家公司名字在哪个字母,我说到那个字母了你眨一下眼睛,行嘛?”何致远重复了两边。

    马兴邦听懂以后,激烈地摇头。

    “哥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吗?”何致远反复确定。

    马兴邦再三点头挤眼,整得何致远默然望着妻子和二哥,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啊!拉!哈……”随后,兴邦两眼珠子瞪着妹子,想要说什么,啊啊啊地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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