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小麦执意要走,晓星随她,于是目送两人离开包家垣赶往碾桥村。如愿以偿,包晓星特别高兴,终于可以在包家垣逗留一晚了。晚饭后晓星想去看雪景,大嫂找来一双厚厚的靴子给她穿上,二嫂取来二哥的军大衣给她披上,包晓星武装成大熊一般出门了。因为有雪,天黑了并不暗,天地间明晃晃的,晓星一个人慢慢踱步出了村,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好奇的小人儿——哈哈。 “姑奶奶,你去哪儿呀?”哈哈吹着小手问。 “麦场上。来,咱俩一块儿!”晓星回头伸手,哈哈趁势跑上去拉住了姑奶奶的手。 两人牵手穿过小巷,绕过一米粗的皂荚树,穿过曾经的柿子园,到了东边的打麦场。原先阔大的打麦场现在一大半被征用了,剩下的边角成了晓星今晚的游乐园。她拍了拍哈哈身上的积雪,给小孩戴好帽子围紧围巾,然后伸手去接轻如羽毛的白雪,不停地接。哈哈学着大人的模样,冻得又跳又叫。 早年碾压麦穗的石碌轴竟然还在,晓星少女一般踩在上面转了几圈,然后跳下来在麦场上小心翼翼地奔跑——天呢,自己竟然还能跑起来!女人乐得轻声笑,好像回到儿时,好像发现了一个新自己。南边的泡桐树粗得惊人,晓星抱也抱不住,仰望巨大的树冠,女人不由地想要许愿。早年打麦场西边有丛月季,因无人打理月季的主干长得比胳膊还粗,晓星拉着哈哈到处小跑,可惜并未找到月季的影子。 蒲公英、牵牛、仙人掌、扫帚草、地梢瓜、马齿苋……打麦场上的造化之秀,如今何在?无果、酸枣树、核桃树、石榴树、构树……那些引发一代代孩子们组团寻宝的动机,如今消失何方?老柳树、香椿树、火梨树、白桦树、桑树、榆树……文明之前的老树,今还残留几棵?喜鹊、啄木鸟、鸽子、黄莺、八哥、乌鸦、信天翁……树上自由的天使,是否已然绝了踪迹?黄草蛇、野兔、刺猬、蟾蜍、蚰蜒、屎壳郎……那些有故事的主儿,如今身居何处? 一粥一饭皆明了,一草一木多昂然,守着爱与美的世界,细水长流、恩爱白头——过去的时代像戴着美瞳一般,让包晓星无比眷恋。夏日的午后在自家的树荫下、凉棚里摇着蒲扇、吐着西瓜籽,冬日的午后坐在池边晒着太阳喝喝茶、拌拌嘴。老小孩老小孩,两人老了老了还能互相取乐,你逗逗我我骂骂你,如此过完一生,死有何恐!即便一个人先于另一个人离去,剩下的人守着另一个人的灵魂,继续努力生活,不让两人的小世界垮掉——屋里要利落清爽、饭菜得精致有味儿、田里要生长收藏、生活须优雅有韵——奔着这个目的,留下的人余生定不悲凉。劳碌和丰收总是充实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蔬果和庄稼总是喜悦的、圆满的。对世界付出爱,世界便馈赠爱。 包晓星幻想着自己的晚年——她和钟理的晚年,在包家垣的晚年,亦如这些年幻想的同款晚年。说穿了,她依然是个农二代,在老朽时,惟愿落叶归根。这幻想并非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仅仅是一个在外游子的诚心所向。 幸福是每个人心里画的一个圆圈,踏进了幸福之圈便坐享幸福,出去了即便寿、富、贵、安、乐,自己也感知不到幸福的存在。幸福很飘渺也很简单,幸福常被西方人当成一门学科去研究。包晓星为这无用功忙了半辈子,却不能让自己幸福,更不能带给儿女自在快乐。作为母亲,她自觉失败。地上的雪已经一层厚了,踩上去没有声音却有了厚度。真想给儿子堆个大雪人,学成到现在还没见过雪呢! “成成?成成?学成?” “哎。” “叫你下来写下来写,你怎么老上去呀!”中年人高声里压制着不满。 小孩没说话,对话陷入寂静。 改换语气后,中年人继续说:“上面光线太暗,对你眼睛不好,你干嘛在上面写作业呢?赶紧下来!” “哦。”小孩喏喏地回答。 没多久,钟学成抱着一摊本子和书下来了,打开铺子门口的灯,趴在妈妈原来辅导他作业的柜台那儿继续写。钟理这才满意了,盯着学成的小背影,怒气渐散。 为什么他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发火呢?说来怪又不怪。 自从这几个月他们夫妻感情彻底冷淡、铺子停了生意、晓星不再过来、雪梅去了重庆之后,儿子学成很少在一楼写作业了。不仅是写作业,连玩也很少在一楼玩。有时候明明知道儿子在铺子里,却压根看不见人、听不见声,特别是前段儿儿子去富春小区住了一段儿之后再回铺子,整日如戴了指环的隐形人一般。小孩越是这样,钟理越不满易怒,他必须得让孩子出现在他眼前才觉得顺心顺意、合情合理。父亲想看见儿子,再正常不过了,可是钟理却不懂自己想看见儿子是因为他深爱着他,更不懂儿子为何总是避着他。 当然是害怕了! 学成这一年格外地怕爸爸,特别是妈妈不来铺子、姐姐上大学、爷爷上班以后,只要是和爸爸独处在五米之内,小孩天然地生出一种恐惧来。一颗心提着,两双眼斜瞅,像宠物洞观主人一般时刻紧盯爸爸。只有当看不见且听不见爸爸的时候,这种恐惧才会自然解除。爸爸这段时间对自己特别好,似乎好过了爷爷,但是他多变的情绪、忽好忽坏的脾气、过去对自己的打和骂,让小孩望而生畏。永远!永远地,他提放着爸爸,害怕他两眼忽然犀利,害怕他挺起身子,害怕他大声说话,害怕他伸手打他。 钟理觉着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改变了,他在努力戒酒,努力变得温和,努力关心儿子抚慰儿子,可是学成老是回避他。这种看不见所爱之人的愤怒、勒令儿子出现在他视野之内的强迫症,像猛兽一样随时会冲破牢笼。他在控制自己,他想做个合格的父亲,他想像寻常父亲一样哄儿子睡觉、陪儿子吃饭、辅导儿子写作业,然后期待儿子也像寻常儿子一般黏着他要抱抱、朝他撒娇、跟他嘻嘻哈哈地说话,可是没有。每见儿子在他面前耸着肩膀侧着脸地警惕他,钟理心疼,同时愤怒。 这是个矛盾,在矛盾面前,钟理优先选择了自己的利益和意愿,那便是一次次地强迫儿子出现在他眼前、强迫儿子提心吊胆地接受他的父爱。 猛兽在小可爱眼前极力地表演慈爱,却不知小可爱所惧的正是猛兽本身及其本性。 “哎呀,这咋整呢?”挂了电话,老马噘着嘴对漾漾摇头叹气。 “嗯?”漾漾抖着脑门好奇。 “你妈刚打电话说,她今晚上又回来晚,叫爷盯着你写周末作业!咋整?”老马问漾漾。 “嗯?”漾漾一脑子浆糊,似懂非懂,或者懂装不懂。 “去拿作业!现在七点半,写一个小时就行——快!” 漾漾半闭着眼没动弹,继续摸爷爷床边的玩具玩。 “快!”老马加大嗓门吓唬她。 漾漾又顿了数秒,可怜地转过身,忧郁地回房取作业。老马见她乖乖的,心里乐得笑开了,随后喝了医生开的最后两片感冒药,喝完药取来水烟袋,打开秦腔戏,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漾漾的笔。 如此,在秦腔粗狂的配奏下,爷孙俩开始了每天晚上都得来一遍的默剧表演——一个画小,一个偷偷笑;一个走神乱瞟,一个摇头叹气;一个抠纸咬笔,一个瞪眼吭声;一个打盹儿流口水,一个吹胡子敲桌子;一个天马行空地问,一个爱答不理地回;一个娇滴滴地撂笔蹬脚倒在床上,一个笑呵呵地合书收笔整理书包。 晚上八点,马桂英原本要回家,没想到王福逸忽然打电话说请她去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酒馆。原来是桂英前天买的礼物收到了,王福逸意外之喜,说什么也要回请一顿。桂英回绝不了,只能答应了。两人会面后王福逸带着桂英开车去一家名为光源氏的小酒馆。 “你今天怎么在市内?”桂英在车里问。 “我最近一直在。你也知道,我公司的客户好多安科行业的,老钱总的展会造福好多人呐,我这几天谈了不少客户,得谢谢咱钱总,还有您马大经理呀!”王福逸擅长吹捧,可他吹捧的女人除了客户就剩桂英。 “别!见外了哦!哎呀呀……这几天我真是快累崩了!工作一团糟,家里一团糟,昨晚上从九点半一口气睡到今早上!哼!”桂英有气无力。 “正常的生活正是一团糟,糟糕才是生活的真谛啊,哈哈哈……别着急,马上到了,晚上给我们敬业的马经理补点能量!” 闲扯间两人到了酒馆门口。停好车,招待生领着他们从酒馆侧门进去了。卉摆满了走廊、廊上挂着红色的长条灯笼、灯笼下流动着一股细小生动的曲水、随曲水在酒馆内漫游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古琴声和时有时无的沉香味儿——好一派安逸清净的去处。尾随福逸,桂英穿过山水画的巨型挂布,来到了亭子型的酒馆内。 “‘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 桂英被酒馆内的巨型字画吸引,读着那字陷入了沉思。这该是致远一直追求的境界吧,她顿时感觉自己理解了这文字的奥义,有些小得意。两人坐在实木圆桌以后,福逸在点餐,桂英凝视茶壶上的小字又失神了——“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 “你想吃点什么?”福逸捧着菜单问。 “我吃了晚饭的,你随便点一点。” “这是从日本来的,有青梅酒、桂酒、梅酒、黄酒、烧酒、甜米酒……度数都不大,我多点几样,你尝尝高低。”王福逸说完笑眯眯地合上了菜单。 “这儿环境真好!一进酒馆立马忘了烦恼。”桂英望着四处贴着的名画、字帖还有书架上的古朴书籍由衷感叹。 “是啊,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我烦恼时一个人常来这里喝酒。淡淡的有酒意又喝不醉,关键是环境极其安静、黑暗,人一到这儿,心便沉了下来。所以我说要带你来静静心、放松放松。” 第(2/3)页